●吃醋的故事。





  齐铁嘴从张府客房中走出来,慢慢悠悠地走到张家人吃饭的大圆桌子跟前。
  张启山已经在了,左手端着碗,右手执筷却一直没有夹菜。桌上的菜肴丰盛异常,是张家的作风,比平时还要隆重一些,就连东坡肘子旁边都雕了朵萝卜花点缀。
  听到声响,张启山抬头看了过去,见到是老八,冲他熟络地微微一点头,齐铁嘴对着张大佛爷咧嘴笑笑,加紧几步走过去,但是却坐在了张启山对面儿的座位上。张启山执筷的手停了一下,突然把碗和筷子一齐磕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齐铁嘴轻微地一抖,偷瞄了眼对面的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桌子上有好几道齐铁嘴曾经点名爱吃的菜,但都摆在张启山那边儿,齐铁嘴端起饭碗,拿起筷子看了看桌上的菜,塌了肩膀又放下了。
  “张启山!哎,八爷!怎么,在等我呢?”
  尹新月踏着一双淡粉色的高跟鞋走了进来,大声地跟人打了招呼,十分自然地坐到张启山旁边的位子上。
  “那现在我到了,咱们就…开吃吧?”
  尹新月视线从齐铁嘴移到张启山脸上,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儿肉放进了张启山的碗里,再夹起一块儿来才塞进自己嘴里。“八爷,您也多吃点儿!这儿厨子手艺不错!”
  张启山重新端起碗低头看了看色泽饱满的肉说道:“新月尽管吃自己的就好,”说完抬眼看了对面的老八,“八爷,别光愣着,这里这么多你喜欢吃的。”
  “哎呀,我这不看你不动筷子才帮你夹菜的嘛!…”尹新月嘟起嘴巴,嘴角都是笑意。
  齐铁嘴伸长胳膊夹起一块排骨嚼了几下,又扒了几口米饭。左手食指上戴的戒指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日光的映射下,光怪陆离。对面的人们好像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是内容到了自己这儿什么都听不清了。
  “咚!”
  齐铁嘴放下碗筷,对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顿了一下,站起身来抬头扬起一个笑:“我吃好了,就不打扰佛爷跟尹小姐了。”
  张启山马上跟了一句:“老八,留下多吃一点。”
  不是请求句,而且命令句。
  “是啊八爷,菜做了这么多呢。”尹新月说。
  齐铁嘴正要离开的步伐突然犹豫一瞬,他没有回头,“……真的吃不下了,实在吃不了的…就留给下人吃吧!”
  张启山目光一直停驻在他离开的背影上,旁边尹新月在叙叙不停的国外见闻一句都没有入耳。


  饭后尹新月在丫鬟的陪同下一齐去了街上逛逛,张启山让人去把八爷叫过来,却被告知八爷不在房间里。
  张启山心里空了一下,马上叫他们去找,张府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没有齐八的影子。
  “佛爷,您说八爷会不会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张副官猜测。
  张启山眉头微蹙,沉思半晌,“不,我知道有个地方,八爷说不定会在那里待着。”
  城西土地庙前,洋槐树下。
  一杆幡旗地上一杵,幡旗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一卦准。齐铁嘴戴着圆片儿墨镜招呼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来来来,这位爷,停下来小坐片刻!我来给你占一卦,不准不要钱!”
  待那厮坐在摊边儿,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拍住了这位的肩膀,回头一看,见那人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先生,今天这算命的提前收工了,请回吧。”
  齐铁嘴的视线从客人慌忙离开的背影移到跟前这不请自来的家伙身上,换上一副讨好的模样,“佛爷,什么风把您吹来我这儿小摊儿上啦?”
  “跟我回去。”张启山打量了他的摊子抬眼看向他。
  “…唉,您有所不知,今儿早上我给自己算了一卦,张府实在是不适合我待啊!所以我还是…”
  张启山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不信这些的,张家那么大,还容不下一个你?”
  “…哎呦喂,佛爷,您就放过我吧!”齐铁嘴静默了几秒,虽然用的是平时为难的语气,但是态度强硬起来,“这人难胜天,要是齐家祖上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啊!我待在您身边,那就是个累赘。佛爷,”他说,“我看眼下,咱们就先别过吧。您是高山鸿鹄,我是枝头燕雀,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终归,不是一路。”


  齐铁嘴离开了。
  他的香堂,还有齐府摆设一样没少,有一两个看家的,还有几个丫鬟打扫庭院和屋子,唯独齐老八他本人不见了。
  张启山多次派人多方打听齐铁嘴到底去了哪里,说是出了长沙城,有人说是去了北平找个远方亲戚,还有人说去了南京,总是没个准确。长沙九门提督少了一个人还能叫九门吗?问什么时候回来,回复也让张启山很抓狂,齐家的看门儿说,齐铁嘴临走的时候告诉他们,“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
  张副官在他将几份待阅的文案拿给张启山,而对方又一次让他先放在桌子上时,终于忍不住了,“佛爷,要不…我带人去北平和南京找找?”
  过了很久张启山才像刚刚听到这句话似的,看了眼他的副官摆摆手,“你叫人去喂好八爷留在这儿的那头驴子,它有什么闪失拿你是问。”
  得,敢情佛爷寄物思情,把驴当成八爷了。
  张副官心里默默腹诽,应了一声转身喂驴去了。
  张启山知道八爷肯定要走,但是没想到他能出了这长沙,更没想到他走的一声不吭。他以为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派个人就能把他找回来,他以为齐铁嘴没有离开他的胆儿,他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但也仅仅是他以为而已。
  齐铁嘴离开的第九天还是没有下落,张启山意识到他始终没有看透老八。他回想起那次热闹非凡的庙会,半夜红灯烟花还能亮透半边天,河里有莲花灯,河边站着张大佛爷,佛爷身边儿是齐老八。
  “佛爷,你看看这河里的莲花灯,”齐铁嘴咧开嘴笑得很开心,虎牙勾人又俏皮,“那句比喻是什么来着,天上银河河上星!”
  张启山没有去看莲花灯,他侧头看着老八,扬起嘴角,“八爷若喜欢这灯,去街边买几个便是。”
  齐铁嘴扭头踮着脚穿过层层人海去张望卖花灯的摊子,“哎,好啊佛爷,就在那边儿呢!”他收回脖子对上张启山的目光,眼珠一转似是在打什么主意,嘿地一笑,“老八去买来,佛爷可否赏脸一起放了那灯?”
  张启山点点头,齐铁嘴又嘿笑一声双手抱拳抬到眼前冲他晃了晃,小跑着去花灯摊。他看着老八的背影,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他怕,老八一头扎进人海里去,就回不来了,找不到了。
  齐铁嘴买来两朵莲花灯,说是一人一个,点上之后,张启山顺手将灯放进河里,看向齐铁嘴,发现他冲着灯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一脸虔诚,片刻后才睁开眼睛放了灯。
  “八爷刚刚是在…”张启山等着下文。
  “刚刚?…刚刚我那是在许愿呢佛爷。”
  “许愿?”
  “对啊!这莲花灯本来就是许愿祈福的,一朵莲花承载一个愿望——佛爷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张启山愣了一下,马上抬头顺着莲花灯飘走的方向看去,“…许的百姓无事,江山太平。”
  “佛爷您胸中有山河啊,佩服!”
  “那,八爷呢?”
  “嘿嘿,我的愿望……”
  河对岸的天空忽然绽开绚丽的焰火,爆裂声湮没了齐铁嘴后半句话。他俩一起抬头看向接连绽放的烟花,红粉之彩跳进了眼睛里,张启山收回目光微微侧头看向齐铁嘴。这般情景,这般悠闲,此生能否还有第二次。
  张启山见到齐铁嘴望着烟花出神的时候眼中难以捕捉的落寞沧桑,齐铁嘴总是笑语盈盈的,平时拈轻怕重身虚力弱的模样好像成了他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张启山看不穿。


  尹新月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刚开始的时候张启山答应自己会一起去吃遍湖南小吃,结果两个月过去了,他对这事儿只字未提。
  她忍不住去怀疑张启山心里有没有自己的位置,但是又不好意思去当面质问你还喜不喜欢我这种话,太有伤风化,完全不是自己会做的事情。
  闲着闷了,尹新月跑去找张启山玩。
  卧室,不在。
  客厅,不在。
  办公处,不在。
  张副官看不下去,“尹小姐,佛爷没准儿在后院。”他说。
  “后院?”
  “驴棚。”
  尹新月辗转跑去后院,找到驴棚,只见九门之首张启山拿着根儿胡萝卜一面逗着一只小毛驴一面愣神。
  种田老汉。
  尹新月脑海里跑过这四个字。
  她有点挫败。
  张启山心里是不是驴比自己还重要?
  …呜。
  “张启山,怎么在这儿待着呢?”她深吸一口气蹭过去,“说好要带我去吃湖南小吃的,今儿天不错,就现在吧!”
  张启山没有回话。
  “不去的话,那…以前城东有个湖泊还记得吗!咱们去看看吧!”
  张启山还没有回话。
  “张启山,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你说,”张启山终于开了金口,“老八到底去哪儿了。”
  …
  尹新月输了。
  她比不过齐铁嘴。
  还比不过驴。


  张副官步下生风,几乎要小跑进张启山的办公室,“佛爷!”
  张启山从一堆文案中抬起头,“什么事,这么慌张。”
  张副官在他桌前站定,喘匀一口气,“佛爷,好像有八爷的下落了!”
  啪!
  张启山把钢笔拍在桌子上,倏地站起来,双唇翕动竟一时失语。
  “就在这长沙城郊外…有个很偏僻的村儿,叫马庄,那里听说出了个很灵验的算命先生,通天地知祸福。”张副官看到张启山的模样,接着说了下去。
  通天地,知祸福。
  不是他,还能有谁?
  张启山来不及再叫副官跟着自己,直接快步离开张府跨上哈雷,引擎发出巨大又急躁的怒吼向城郊赶过去。他觉得这次真的输给了齐铁嘴,他赌自己可以波澜不惊的面对齐铁嘴的离开,但当张启山看到饭桌上不再有那几道菜,没来由地茫然时,他就认识到,齐铁嘴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成了习惯,一部分。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马庄的村民都知道那个算命先生,一路上询问着很容易就找到了算命先生的住处——一间旧瓦房。屋外墙壁上还立着一杆幡旗,幡旗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一卦准。
  张启山把哈雷停到屋外,摘下手套敲响了贴着一副旧到掉色的春联的大门。几秒后,脚步声才姗姗来迟,门吱呀着被打开了。
  齐铁嘴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离开时的枣红色长衫,抬头,见到来人,先是一愣,接着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就算到今天不宜出门,早知道我就不给老王头算命了,那个大嘴巴,一定是他说出…”
  “你…闹够了吧。”张启山见到果真是他,蹙起眉头,推着他进了房里。
  粗鲁简短的吻,不留一丝喘息的机会,生硬而急不可耐地插入,剧烈的云涌,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
  齐铁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颤抖着双唇,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但是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喜悦。因为张启山念叨的,是他的名字。


  就这样吧,再也不离开了,再也不走了。谁也不想后悔一辈子,躲灾躲难也躲不过心里的放不下的人。
  不逃避,不欺骗。
  随时随地。
  一生。


  “八爷刚刚是在…”
  “刚刚?…刚刚我那是在许愿呢佛爷。”
  “许愿?”
  “对啊!这莲花灯本来就是许愿祈福的,一朵莲花承载一个愿望——佛爷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许的百姓无事,江山太平。”
  “佛爷您胸中有山河啊,佩服!”
  “那,八爷呢?”
  “嘿嘿,我的愿望…许的是,佛爷您,能天天都像今儿这么开心,我老八也就知足啦。”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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